作者：蒋子龙（曾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天津市作协主席。多次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和中篇小说奖。代表作有《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农民帝国》等）

鲁迅在《估〈学衡〉》中，曾提及《记白鹿洞谈虎》一书：“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变。”看来，世间确有记录兽言的书，也真有人通晓野兽的语言，并能发出虎啸之声。据史书记载，清太祖努尔哈赤懂兽语，骑虎如戏猫——当然，这不排除有意神化他的可能。

也有古籍记载，“药王”孙思邈通晓虎语。有一次外出行医途中，他被一只猛虎拦住去路，便问道：“你有事求我？”只见猛虎乖乖卧于路旁，张开大口。“药王”见一根骨头扎在老虎喉咙深处，便嘱咐道：“别动，我去去就来。”老虎竟然真的张着嘴一动不动，直到他从城里回来。他拿了一把“虎撑子”，塞进猛虎嘴里，然后慢慢取出那根扎在喉咙里的骨头。猛虎匍匐以谢，随后，竟驮着他四方行医。

窃以为当代作家中，只有一人见过通晓兽语的人，那就是曹保明先生。他的著作《世上最后一个懂鸟兽语言的人》，详细记载了一些奇人奇事。

上世纪60年代，长白山腹地十四道沟，有一位懂兽语的奇人，叫金学天，是狩猎世家第十一代传人，家藏一匣厚厚的三卷本手抄书《高兴》，上面详细记载了各种动物的兽语以及配合兽语的肢体动作。

金学天经祖父金洪弼、父亲金达纯言传身教，自然精通《高兴》一书。书是金家的祖上所著，内容却是众多长白山狩猎前辈的经验总结。自人类祖先成了“万物之灵”，便靠采集野菜、野果和捕捉野生动物维持生存。久而久之，他们破译了动物们的“语言”，摸清了各种动物在不同时期的活动规律，能准确分析不同动物的不同“心理活动”。他们从山上狩猎归来，和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模仿着动物的兽语和动作，一边交流狩猎的体会。金家祖上将这些体会用文字和图画的形式记录成书，命名为《高兴》。

曹保明不愧是“长白山第一支笔”，他跟金学天相交数年，多次随他进山狩猎，得以亲见金学天的神技。金学天在发出虎啸之时，表情十分复杂，使人无比恐惧，很难用文字准确表述。可以试着这样表达：他先把嘴一下子歪向左侧，嘴角随即咧向耳根。由于嘴的扯动，鼻子歪向一边，右半边脸上的诸多皱纹集中拧在一起，左眼突然眯小，右眼睁得极大，而且炯炯放光，两条胳膊和手指如虎爪般伸向前方。与此同时，他的嘴里骤然发出似猛虎要撕烂一切的可怕吼叫。顿时，山林变色，地动山摇，四周呼呼起风，令人毛骨悚然，肝胆俱裂……

虎有多种叫法，能“噜——噜——”地吼啸的，是孤虎。孤虎多为雄虎，一门心思寻觅母虎的踪迹，不大留意地上的套子和地枪。金学天的祖父有一位好友，叫唐振奇，人称“唐打虎”。当年十四道沟虎患厉害，猎人和猎犬都常常被老虎追得四处奔逃，家畜更是常常沦为虎食。有一只被称为“胖子”的成年公虎尤其凶猛，于是金洪弼约上唐振奇，两人决定除此“祸患”。

唐振奇胡子花白，瞎了一只眼，是个矮个子，还驼背。他手里只拿一把短柄利斧。他有个13岁的小孙子，看着呆头呆脑，实则极其灵透，进山后走在最前面，在一片林子边上用鼻子嗅嗅，对爷爷说：“大虫就在前边睡觉呢。”

唐振奇让大家躲起来，自己则手握利斧站在一处开阔地。此时，山野一片寂静，连一丝风也没有。只见他一扭身，一努嘴，发出了令人害怕的虎啸：“喔哇——喔哇——”

骤然间，森林里起了风，刮得树木哗哗响，大片绿叶漫天飞舞，一只硕大的猛虎从林子中蹿出来，正是那只伤人害畜的“胖子”。它前脚腾空，尾巴扫地，直向唐老头扑来。唐振奇却一动不动，嘴里仍在嘶吼，双手紧握斧柄，举过头顶，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在猛虎朝他扑来的一刹那，整个人猛地一蹲，又立即一挺，只见猛虎从他头上跃过，“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唐振奇摸摸脸上被虎爪划伤的地方，小孙子马上从兜里掏出一瓶药水，用草棍蘸着药水涂在他的伤口处，血很快止住。

《世上最后一个懂鸟兽语言的人》这样描写金学天召唤熊瞎子：“他双腿微微下蹲，两手耷拉下来，双脚一前一后地踩动着地面向前走，嘴里发出‘咔咔——唧唧——哞——’粗嘎沉浑的叫声。脚掌踏得地面升起腾腾尘土，配合他嘴里发出的嚎叫声，震得山谷传来阵阵巨大的回声……”

临近熊藏身的树洞，他的吼叫又变为“咔咔——咔叽——咔咔叽——咔咔”，当然，这些叫声都表达熊能听懂的内容，译成人类的语言，其大意是：“我发现了好东西，你快来帮我！”一只巨大的黑熊果然从树洞里探出身子……

金学天讲，冬天猎人追貂，要不停地跟貂“对话”，叫声类似求偶，以诱其踏进陷阱。公貂追母貂，会不断发出“咕——咕哩咕子——”的叫声，母貂追公貂则是“噜——咕哩咕子——吱——吱——”的声音。

还有狼、狐狸与长白沙蛇等，凡长白山中的动物，金学天都能与其“对话”。三卷《高兴》，他早已烂熟于心。

声音，是大自然中通用的语言，前辈猎人掌握兽语，并不单是为了猎获动物，也是为了保护动物。《高兴》中明确提出，懂兽语是猎人的绝技，也考验猎人的品德。为了遵守山中狩猎的规则，猎人们不能“打亏情”——即不能捕猎怀孕的母兽，或者正在繁衍的野兽。

在长白山狩猎，另一条重要规则是“冬不打素，夏不打荤”。“素”又叫“素菜”，如野鸡等禽鸟类以及兔子、山猫、地鼠等小动物，它们身形小，在冬天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所以在严寒的季节里尽量不要伤害它们。“荤”又称“荤菜”，指老虎、狗熊、野猪、狍子等大动物，在夏天尽量少打它们，因为它们体型大，打下后吃不完，肉不容易储存，会迅速腐坏，造成浪费……

可惜的是，《高兴》这样一部奇书，后来被付之一炬。随着金学天老人的谢世，世上可能再无通晓兽言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