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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辨认出母亲的脸

发布日期:2024-11-18 09:18 [ ] 浏览次数:

本报记者 傅晓

一对关系并不亲密的母女共赴一场异国旅行,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澳大利亚华裔女作家欧剑梅(Jessica Au)的眼中,旅行的总基调或许是平淡、疏冷而隐秘的,这也恰如她的新书书名:冷到下雪(Cold enough for snow)所带给人的第一感受。

2022年,这部小说从1500多部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由澳大利亚、英国、美国三家出版社联合设立的首届小说奖(Novel Prize),两年间迅速被翻译成20种语言在全世界出版。今年4至7月,《冷到下雪》中文译本在《萌芽》杂志上连载,并于8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和“群岛图书”联合出版,成为时下中文文学圈讨论度颇高的一部作品。

正如澳大利亚总理文学奖评委对此书的评价:“她(欧剑梅)的写作有一种宁静,一种静默和思考中涌现的精妙表达。”这本书的故事情节简单,内在却蕴藏着复杂情感、思考与想象力的暗流涌动。

小说中的母亲在中国香港长大,在女儿出生之前移民。这一对共同在日本东京旅行的母女言语不多,还有几分客气和疏离。她们同去一座公园,一座美术馆,一起搭乘火车。与此同时,她们谈论天气、星座、服装和物品,乃至家庭、距离和记忆。

探讨母女关系,是近年来东亚文艺圈的一个热点。例如韩国女作家崔恩荣的长篇小说《明亮的夜晚》,描写了祖孙四代不同女性之间的相互支持和理解;中国导演贾玲首部电影作品《你好,李焕英》也是借由“时空穿越”来表达导演本人对亡母的思念与深情。

不同于上述文艺作品,《冷到下雪》所讲述的母女关系却是更为复杂、幽微,甚至模糊的。书中的母亲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香港、澳洲——两个基本不太能看到下雪的地方,当她听到女儿将旅行目的地定在东京时,她问出的唯一问题是:“那里的冬天会冷到下雪吗?”

“雪”在书中代表了某种未企之物,象征着希冀和纯洁。在书中,女儿也借用“雪”这一意象来形容母亲:“她穿着洁白的短袜,脚指头白得像飘落的初雪。”而在故事的开头,她对母亲的穿着打扮作出了“犀利”的评价:“(她)看起来就像二三十年前电影里精雕细琢的女人,优雅却过时。”

很少看到下雪,但是渴望下雪。这似乎也暗指了书中母女关系之间的某种异常:两人都并未真正地了解过对方。因此,作者本人形容这是一部关于“意识”的小说。在旅行中,女儿想要理解自己的母亲,理解母亲所生活的环境,也试图理解母亲与自己的差别。

作者也曾表达过对“冷到下雪”这个短语的看法:“你知道,下雪的时候是非常美的,像魔术一样,但它最终会融化、会消失。我想这也暗指着文中的母亲,以及她们这段旅途的时间。”

读完全书会发现,即使经历了一场旅行,书中的女儿也并未真正“理解”母亲,她们的谈论话题永远只围绕旅行中的外部事物展开,当回忆起过去的家庭往事时,两人的记忆甚至出现了偏差。

探索家庭记忆与个人叙事的不可靠性,并采取一种低温度的写作方式,是作者有意为之。美国文学杂志《纽约客》针对《冷到下雪》的这一处理方式作出了评价:“我们常常倾向于把其他人——尤其是我们的父母,看作是我们不由自主尝试解决的谜团,是需要某个缺失的事实或事件来完成的拼图。《冷到下雪》理解了这种冲动,但它悄悄提供了另一种生活中可能更为常见但小说往往较为缺失的方式——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之为:相处,在我们还能在一起的时候。”

此外,书中还多次写到女儿想象自己为母亲整理遗物的情节,这展现出这部小说的另一个阅读维度:母亲或许根本没有来到这次旅行中。欧剑梅曾读过法国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的《我走不出我的黑夜》,这本书中的女儿为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感到悲痛。以上两位作家都书写了一位趋近于衰亡的母亲,而不同的是,欧剑梅书写的母女关系是置于东亚文化视角下,发生在移民家庭里的“新故事”。

相比于更加为中文读者所熟知的李翊云、石黑一雄等东亚移民作家,欧剑梅的移民经验是相对分散、割裂的。她的祖父从中国移民到马来西亚,母亲又移民到澳大利亚,而她本人却在澳大利亚长大。“这是三段不同的移民经历,没有这种持续处于不同地点、文化、传统和语言转换之中的感受,我不认为我会写出这本书。”她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谈道。

分散的移民经历为欧剑梅的移民书写增添了更多暧昧性的生长空间,而对于“原乡”“家园”的感情又使得她不得不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加适合的场域来思考自己和家人、家庭的关系。因此,她在书中这样解释将旅行目的地定在日本东京的原因:“选择日本是因为我去过,母亲没去过。我觉得游览另一个亚洲国家会让她更自在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去日本旅行会让我俩都变成‘外国人’,占据平等地位,获得同等待遇。”

移民作家该如何去理解新国家的土地与人,在对自己的外来身份感到焦虑的同时,他们又如何去建构自己和新环境的关系?这不难让部分读者想到一位加拿大籍亚裔女作家邓敏灵的短篇小说《城市地图》。她在书中写道:“等我长到二十一岁,我对这座城市(温哥华)的熟悉程度使我感到安慰。”

是这种对新环境的“熟悉”使新移民感到安慰,感到生活中那些令人不满足的细节和真相似乎尚且能够忍受。书中女儿在一个关系紧张的移民家庭中长大,她借由游泳隐晦地讲述出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感觉:“游到湖中央时,我突然停下来说游不动了,再也不能向前游了……我觉得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往下沉,一直往下沉,谁也不知道要沉到哪里。”

作者还着重列出了大学导师一家与“我”的家庭的对比。导师的郊区别墅里装潢考究,陈列着各类艺术品与书籍,这和自己家庭中“柴米油盐”式的背景形成差异。一边是艺术、学术,一边则是生存压力和生活本身。在未进入社会之前,女儿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家庭与中产阶级白人家庭的不同。而当她成年后,体悟到的则更多是移民与当地人之间关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之间的差异。

当她第一次见到男友劳里的雕塑家父亲,她写道:“我注意到劳里父亲和每个人说话都很轻松随意……他和劳里都有由小见大的能力:能从大千世界的一点一滴、一草一木中看见和发掘其他人可能忽视的细节。我猜,这都是她不自觉的、自然而然的行为,丝毫没有意识到会对以后的雕塑作品或者他说起的事情产生什么影响。”

一个容易被忽视,但极为重要的细节是,劳里的父亲向书中女儿介绍了自己的一件雕塑作品,一个朋友的人像雕塑,多年来他一直尝试雕刻出这张面孔,却总是不满意。然而一个人的脸对于他的生活有着怎样的隐喻性意义?实际上,这是后来“我”在尝试去理解母女关系时非常留心观察的一点。

欧剑梅在小说的后段分别写出了女儿和母亲的脸。当母亲在晚上看到徒步归来的女儿:“她慢慢地向我走来,没有认出我的神情,就仿佛我是她不愿遇到的鬼魂。”而当旅行结束后,女儿看到和母亲的合影:“我发现镜头面前的我俩都没做好准备:一脸疲倦和惊愕,母女俩看上去很像。”

相似地,韩国作家金灿爱在她的短篇小说《祈祷》以其独特的笔触和深刻的情感描绘了现代家庭的微妙关系。故事中,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显得既亲近又疏远。

在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和女儿站在一辆即将启动的汽车前,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沉重。女儿,一个年轻的女孩,脸上带着不情愿的表情,撅着嘴,显然对于即将到来的分离感到不满。她的母亲,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愧疚,手里紧紧握着一叠厚厚的钞票。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母亲生涩地将十万元现金塞到了女儿的手中,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和歉意。

俩人的告别显得异常尴尬,她们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而女儿则显得有些叛逆和冷漠。在这一刻,她们之间的沟通似乎完全断裂了,彼此的心灵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在恍惚之中,俩人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生气的脸色,仿佛在无声地责怪对方,责怪命运,责怪这个让她们不得不分离的现实。金灿爱通过这一幕,巧妙地揭示了现代社会中家庭成员之间沟通的障碍和情感的隔阂。她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母女之间复杂的情感,让读者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她们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所幸的是,东亚文化背景下的移民的脸并不总是疲倦、惊愕、生气。《冷到下雪》中的这一段在整部小说里或许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那些日子,游完泳,从泳池走出来,经过花园和丰茂的树木,阳光洒在人行道上,我总有一种真切的体会——我的身体是我的。”

诚如上述,书中的“我”想要完全地认知生活,认知生活里的那些复杂如迷雾般的真相,而这个认识真相的第一步往往是首先回望那个早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女性:母亲。或许这便是欧剑梅想要告诉读者的事情,辨认出母亲的脸,就是辨认出我们自己,进而辨认这个世界。

来源:市财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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