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祎璠
“以数千年大历史观之,变革和开放总体上是中国的历史常态。中华民族以改革开放的姿态继续走向未来,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深厚的文化根基。”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讲话的内容。1978年,无疑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年,那是一个从泥土中开出花来的新起点。但我们深知,继往才能开来,前与后从不是割裂的关系,而是一种承接。
“反套路”式的主旋律题材作品
纪录片《激荡四十年》以这样一句提问作为开场白:“这条路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由暗变亮,由窄变宽,它又是如何一米一米地延伸至今?”
在120分钟内用话剧的形式来回答这个问题并非易事,但话剧《春暖人间》交出了一份令人震撼的答卷,这种震撼并非来源于舞台的华丽、赞歌的响亮抑或表演的阵势,甚至一切都恰恰相反。剧本打破主旋律题材严肃、宏大叙事的常规手法,没有从正面讲述改革的过程和成果,或直接解读改革的政策,而是以居住在邓家老院子几个家庭中的典型人物命运变迁为主线,从侧面展开叙事,从小人物的视角,阐述改革开放背景下恢复高考、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建立深圳经济特区、培育和壮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繁荣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等重大事件,透露着普通人和国家之间看似遥远实则近切的关联,以小见大剖开时代记忆。
对于能够紧紧抓住观众注意力的故事来说,过多的舞美效果反而画蛇添足。走进剧场,观众可以看到舞台布景简约到只用几块幕布来呈现邓家老宅大杂院的主场景,而其他几次转场也只是挪动了桌椅等简单的道具,最复杂的场景不过一个复古的深圳小卖部。主创团队从创作一开始便在思考小切口的实现方式,他们将答案展现在“反套路”化的人物塑造上。这个出发点是值得肯定的。传统的主题宣传,尤其是塑造人物时,各种溢美之词接踵而至;而新的传播,更希望与受众建立起连接。人物要在群众中站得起,在现实生活中要立得住,这也是我们常说的“说人话”。有时主旋律题材的作品,从小除了要见大,更要见真。
话剧一开场,一群青年在讲解员的带领下,走进邓小平同志故居。曾在这里当知青的安然故地重游,与这群青年不期而遇……在时空交替与对话中,安然将过去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娓娓道来,把全场观众的思绪也带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邓家老院子。
返乡回村、有着改变命运之志的钟福萍;在知识青年下乡大潮卷来、坚信可以改变未来的安然;穷到吃不起饭却相信通过奋斗能改变生活的郑光明;放弃高考外出创业后又回归家乡找寻自己人生价值的杜东升;有扶危济国之志、正直善良,希望通过自己和群众的努力改变现状的杨队长;从小跟师学艺,立志传承戏曲艺术的川剧演员何云华……恢复高考的重要决策、改革开放大门的打开,让这一群人有了更多的人生选择,命运也随之改变。
编剧龚丽莉介绍说:“我们想要呈现邓小平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为中国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又是如何发展下去的。但是话剧里面并没有邓小平同志这个人物,我们把这条线用邓家老宅来串联起来,去讲生活在这里的小人物的命运浮沉,故事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期采风时,我们曾到广安和深圳去探访发生过的真实故事,为创作打下更好的基础。就像话剧的名字《春暖人间》一样,这是一部温暖的、有着强烈情感浓度的戏。我们对小平同志的怀念是贯穿始终的。”
“《春暖人间》这部剧是广安和成都艺术剧院带着深情厚谊向一代伟人邓小平同志、向伟大改革开放致敬的诚意之作。”导演李伯男说,去年8月,该剧在成都试演后又在深圳等地巡演多场,每一场都反响热烈。今年,该剧还入选大型舞台剧和作品创作项目,获得国家艺术基金支持。将“春天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今年4月,在成都艺术剧院的协助下,广安春天艺术剧院让这一艺术精品实现本土化演出。
“此次《春暖人间》能够来到国家话剧院演出,登上国家话剧艺术最高殿堂,是机遇,也是荣耀。”李伯男表示,演出前,主创团队对剧目再打磨再提升,力求呈现最佳舞台效果,“我们希望通过这部剧,让北京的观众更加了解广安,更加了解小平同志,更加了解改革开放历史。”他说。
“作为1994年生人,我最激动的是演员们按照时间线细数时代巨变,念到我出生的那一年时,一瞬间就好像我和舞台上的故事发生了连结,我也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滚滚向前,和杜东升、郑光明一起迎接2000年、2024年……”观众李岩说,自己看完话剧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生动饱满的人物群像
安然,在《春暖人间》的故事结构中是一位讲述者也是参与者。老年安然站在舞台的一角回望1977年以来的自己和春风村。她是唯一一个并非土生土长的春风村年轻人,是一位下乡知青,也是春风村第一个因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在即将离开生活了许久的邓家老宅时,老年安然的声音在舞台一侧响起:“我以为那是送别,其实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1977年冬天,570万考生怀揣梦想走进了高考考场,他们中有回乡知青、下乡知青、工人、农民、解放军等,虽然出身不同,年龄悬殊,但百废待兴之时对知识的渴望同样热烈。1977年和1978年两次高考,总计1180余万人报考,创下了中国乃至世界考试史上的记录。这两年考入大学的天之骄子日后几乎都是各个领域的专家精英,例如张艺谋、李东生、俞敏洪、冯仑、刘震云等,这些学子在大学毕业投身社会建设后,迅速成长为推动改革开放、经济起飞、社会进步的中坚力量。时至今日,距离1977年恢复全国高考,已经过去47个年头,无数普普通通的人通过高考让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起来。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温暖着人间。”安然的这句台词想必是这些恢复高考受益者的共鸣。
“安然在春风村的年轻人中是一个精神引领者的角色,她在这个时代大环境里迷茫过、失望过,但是她的眼界本身是更高的,她知道走出去的意义,知道知识的力量。她对未来的追求一直在感染着钟福萍、郑光明这些弟弟妹妹们。‘走出去,像安然姐一样’就是这几个年轻人最初的动力。他们出去提升了眼界、能力,最终又回到了春风村建设家乡。”青年安然的扮演者多妮说。
杨队长,改革开放前生产队长的角色,在春风村位高权重,几个主人公的故事里他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一个生产队长眼里的改革开放是什么样的?杨队长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口。这是一个从公社时期走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的典型人物,他想带领村民奔向更好的生活却也有大家长式的固执。他在安然的招工名额被无故调走时无能为力,却又想尽力调和矛盾、安抚情绪;年轻人议论安徽小岗村包产到户的新尝试时,他好奇又担忧,发出了“难道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的疑问,最终却是他带头在春风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钟福萍考上大学,杨队长张罗着办升学宴;郑光明离家几十年,杨队长就牵挂了他几十年;春风村的年轻人从大城市回到家乡,杨队长第一个反对:“都出去了,回来干什么。”而最终把村委会主任的重任交给杜东升的,也是他。
杨队长这个人物在舞台上呈现的年龄跨度从40多岁到80多岁,而扮演者蒋一帆是一位“95后”年轻演员。如何将这个春风村大家长的举手投足刻画得生动形象?蒋一帆说前期采风的过程中,他的姥爷是重要的一部分:“我姥爷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善良正直、刚正不阿,他可能一直拥有威信很高的地位,在时代巨变的浪潮里有时候思想会跟不上,有自己的信条和坚持。但他又是很可爱的一个人,对晚辈宽容又慈爱,我觉得他对我把握这个角色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参照作用。”
“《春暖人间》是一个非常有层次的剧,我们不仅要展现改革开放过程中经济腾飞、思想解放的变化,讲述到底是走出去还是留在农村的故事,还想让观众看到曾经的年轻人在面对多种选择时的犹豫、困惑,是他们在历史前进的过程中回答了我们该走哪条路的问题,我想现在的我们是站在他们几代人的肩膀上继续往前走。”蒋一帆说。
郑光明是剧中最具有矛盾冲突以及戏剧张力的角色。他所代表的是当时中国社会里最底层、还在饱受饥苦的群体。这个人物第一次出场就是在安然获得招工名额却因弄丢鸡饲料错失机会时,站出来承认鸡饲料是自己吃的。在面对生产队长和村民的错愕和质疑时,郑光明跪在地上一边抓起饲料塞进嘴里一边呐喊着:“这可是金饲料,糠里混着红薯叶,农忙的时候还加鸡蛋呢,它太香了。”“我咽得下去,贫穷和饥饿能将一个人的尊严彻底踩进泥潭里,他们在生命绝望的深渊里拼命挣扎,哪里还顾得上抬头仰望星空。”郑光明的呐喊掀起了全剧的第一个高潮:饥饿难耐的孤儿要去寻找一个吃得饱饭的地方。
这个角色再次出现在舞台上,已经是几个主人公的故事交代过半之后。杜东升在深圳的一家商店重逢了二十年未见的郑光明,郑光明戴着墨镜和假劳力士手表将身上仅有的现金和大哥大递给和自己一起在股市里血本无归的尿毒症患者。
“郑光明这个角色在舞台上其实从来都没有光鲜过,你看他第二次出场展现的也是辉煌过后落魄的时刻,他离家到香港赚得盆满钵满,回到深圳后也过着一晚开几瓶人头马的叱咤风云的日子,但是观众们看到的是省略了这部分内容的他。”郑光明的扮演者刘肇烨认真地讲起这个角色的巧妙之处,“其实我认为郑光明身上是有小人物的英雄情结在的,他不断地碰壁再爬起来,他的处境和顽强是能够引起观众共鸣的。他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那些在市场经济里摸爬滚打、起起落落的艰难创业者们的经历。但这个人物又不局限于时代。在当下,依然有很多处于艰难或者低谷期的创业者,但就像郑光明经历的一样,选择是一时的人生,而人生是不断地选择。只要路足够多、足够宽,人总是有希望的,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杜东升和郑光明回乡前在楼顶夜谈的一幕里有这样一句台词:“我们能够回馈给这个时代什么呢?我虽然不能在春风村盖出一座帝王大厦,但我一定要在家乡的泥土里种出属于我们的价值。”这是小人物的豪言壮志、英雄主义,也是时代所赋予他们的底气。